钢琴家刘萤萤说,小时候,我把爸爸当马骑,让他趴在地下,我跨在他腰上,让他朝东就朝东,让他朝西就朝西。就这,他还为我写赞美诗呢,“饼子脸,八字眉儿,塌塌鼻,单眼皮儿,世上少有的大美人儿。”
后来爸爸不在了,去天国了,刘萤萤怀念她的“坐骑”,想得要命,就为爸爸写了一本书,名字叫《灵魂的旋律》。书名是爸爸的好友、老搭档乔羽先生95岁时题写的。
团结出版社新书《灵魂的旋律·我的父亲刘炽》 刘萤萤著
钢琴家、歌唱家刘萤萤
我对刘萤萤说,就凭你这本书,你爸爸没有白养活你。
刘萤萤说,你这话让我很感动。
刘萤萤的爸爸叫刘炽,他是中国音乐家里一个神话级存在,过去是,现在是,将来更是。不信咱们走着瞧,让时间去证明。
我们的时代,唱歌的永远比写歌的名声更大,说刘炽的名字年轻人可能有点想不起来,可是如果我告诉你,《让我们荡起双桨》《我的祖国》《英雄赞歌》《阿诗玛》《翻身道情》《崖畔上开花》《新疆好》《祖国颂》等都是他作品,你会怎么想?甚至那曲送别逝去亲人、给逝者以尊严的《哀乐》也是出自他的手。
刘炽在延安时就是一个浑身充满灵气的红小鬼,师从冼星海等音乐大师,并通过海伦·斯诺接触了外国优秀音乐。海伦·斯诺写道:他真是一个少年天才,戏院的一个受人欢迎的演员。他会模仿无论什么……他机敏的才智几乎是不可思议的。
这个人,说他“神”,是因为他搞创作像个“疯子”,玩起来闹腾得像个孩子,爱吃爱喝爱热闹,外带一个爱睡懒觉。
他的精力极旺盛,在繁忙的创作之余,在繁重的“劳动改造”之时,他还念念不忘在四面透风的土屋里用三句半刻画人物:比如文革中全家被迫下放到东北盘锦乡下,住土坯房,吃高粱米,他们原以为这辈子就这么老死在农村了。
刘炽与柳春 摄于20世纪40年代末
柳春演出剧照
舞蹈家柳春变身农家大嫂
萤萤在土炕上学琴
当农民时的刘炽一家
20世纪80年代,刘炽重回下放的盘锦三棵树
在刘炽的乐观情绪鼓舞下,当舞蹈家的妻子柳春从一样农活不会,到学会了开荒种菜,当饲养员。养了22只安哥拉长毛兔,22只鸡,15只鸭子,2只鹅,还有猪、狗、猫什么的。兔毛可给孩子们织毛衣和手套,鸡鸭鹅可以下蛋——刘炽的嘴馋是出了名的。为了繁育更多的小鸡,柳春还学着让母鸡抱窝。刘炽一看来了精神,写了段“三句半”说风凉话:
全能假内行,
种菜抱窝忙,
费了不少劲,
瞎忙!
刘炽有一儿三女四个孩子,最小的刘萤萤最受宠。爱到什么程度呢?有时要把闺女的小脚丫抱起来啃一口,还不忘评论一句,“哈哈,我这个丫头脚丫是酸的。”刘萤萤不爱吃肉爱吃咸菜,刘炽怕她营养不良,在馍里加一片肉哄她吃,可她吃了一口马上吐了。于是,刘炽也来段三句半伺候:
脚酸脸又臭(指闺女爱耍小性给他脸色),
咸菜吃不够,
给肉她不吃,
欠揍!
萤萤与爸爸在盘锦三道村
刘炽夫妇与三个女儿燕燕、云云和萤萤
刘炽也很自知之明,他的外号叫“刘热闹”,不仅经常进行自我批评,还能幽默应对别人无法忍受的苦难。文革时,批斗大会上让他挂着大牌子弯腰低头接受批判,面对声嘶力竭的谩骂与诬陷,他竟然有心情欣赏自己的名字被打上红叉倒着写的蹩脚书法,还悄悄对旁边跪着的戏剧家洛汀说:“哎,这时候要是有人给咱照一张相留下来该多好。”
洛汀气急败坏地小声说:“这都啥时候了,你还乱说!”
于是乎,刘炽的缺点也变得可爱了。他客观地评价自己的三句半是:
能干|他不干,
在家吃闲饭,
抽烟又喝酒,
混蛋!
50年代的刘炽
玩笑归玩笑,刘炽搞起创作来那叫一个不含糊。
他曾说过,“阿拉波夫的一句话让我深思,他说:‘坐在钢琴边作曲是最没出息的。第一是懒惰,第二是傻子。离开它,你才能产生完整的音乐形象和构思。’还好,我的钢琴技巧很差,也不可能坐在钢琴前作曲。哈哈!但是说正经的,他的话对我有很大的启发。”
为了创作电影《上甘岭》插曲《我的祖国》,“刘热闹”在长春电影制片厂小白楼的门上贴了张“刘炽死了”的条子,让服务员把饭送到住室,不让人打扰。可见他严肃起来挺吓人的。
导演沙蒙希望刘炽能写出一首让人流泪、无法忘怀的《上甘岭》插曲,但是刘炽把歌词读了好多遍,怎么也找不出灵感来!
祖国啊!
我的母亲,
你的儿女,
离开了你温暖的怀抱,
战斗在朝鲜的战场上,
有强大的祖国,
有英雄的中国人民。
……
刘炽对沙蒙说:“这种新体诗最多也只能写成欧洲式的抒情歌曲罢了。再说了,这诗有点太直白了,缺少中国诗词的韵律美,也不上口。我想请乔羽另写一首比较有诗情画意、孕育着音乐形象的词。”
刘炽、乔羽与少先队员
乔羽与刘炽是好朋友,老搭档,审美能力比别人高出一大截。果然乔羽出手不凡,很快写出了“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稻花香两岸,我家就在岸上住,听惯了艄公的号子,看惯了船上的白帆”的美丽诗句。
据说沙蒙还问乔羽,为什么不写成“万里长江波浪宽”,那不更有气势吗?乔羽答道,对大多数人来说,“祖国”并不是一个抽象概念,在这个词背后永远是记忆中家乡门前的那条河。
刘炽为了写好这首歌,收集了1949至1955年10首中国民间最流行的歌曲,一遍遍地演唱或吹奏这些歌曲,还大声朗诵这些歌的歌词,苦苦从中找寻灵感,隔壁的乔羽担心地说,刘炽着魔了。
一周后,刘炽拿出了那首传唱近七十年而不衰的经典之作《我的祖国》。
1962年,《英雄儿女》拍摄期间,电影插曲的歌词难产,最后刘炽等人亲自上门,请吉林大学中文系系主任公木出马。不料想,公木第二天就把“风烟滚滚唱英雄,四面青山侧耳听”的歌词交了上来。刘炽乍闻之下,举着稿子吼:“这就好了?!”公木说,自己前几年写过诗歌《烈士赞》,这次稍加改写就成了。
刘炽在细细品读了歌词后连声叫好,但他并没有马上动手谱曲,而是拉着朋友打起了扑克。他的创作灵感常常在娱乐时突然冒出来。果然,正当大家打在兴头上,刘炽突然把牌往桌上一摔,回家闭门谢客,一遍遍读着歌词,在激情迸发中谱出一首优美的歌曲。
刘炽写完了这首歌,觉得不尽兴,大笔一挥,连词带谱又写了段副歌:
为什么战旗美如画,英雄的鲜血染红了它;
为什么大地春常在,英雄的生命开鲜花。”
他一下子就把歌曲升华了,让亲历了战火的士兵和他们身后的人民为之肃然起敬。
写完副歌,刘炽还觉得不尽兴,又为电影写了段幽默的歌《歌唱炊事员》。
说老李唱老赵
老李老赵有功劳
饭香菜美手艺巧
战场上也逞英豪
有一天
老李老赵送饭回山腰
半路上碰上两个美国佬
只见那鬼子兵
鬼鬼祟祟慌慌张张
夹着尾巴往回跑
老李和老赵
发现敌情就卧倒
一个端着扁担一个拿饭勺
只听得大吼一声
缴枪不杀快投降
鬼子一楞
说 不好不好
这玩意儿 两头尖中间宽
长长扁扁 扁扁长长
油光闪闪
不知它是个什么炮
吓得他
扑通扑通忙跪倒
OK OK把枪交
老赵乐老李笑
抓来了一对儿大草包……
说来也巧,刘炽为《上甘岭》和《英雄儿女》写歌时并不知道,这两部电影都与我们29师(56师)有关。
29师在朝鲜战争中,分别配属15军和12军参加了上甘岭战役,参与了最终夺回上甘岭全部表面阵地的战斗,组织实施了391高地争夺战,涌现了邱少云等一批战斗英雄。《上甘岭》和《英雄儿女》中有我们师潜伏作战和拼死送给养的情节。
而刘炽的三女儿刘云云70年代在我们师宣传队当兵,是我的战友。
刘云云
70年代,刘炽的三弟刘烽(山丹丹开花红艳艳的曲作者)在西安市歌舞剧团任团长,刘炽的儿子刘欣欣投奔叔叔后被新疆军区歌舞团特招当了首席小提琴手,三女儿刘云云说,我是人家买白菜捎了棵葱,19军宣传队来接兵,我能弹钢琴,叔叔说,把我侄女带走呗,我就当兵了。刘炽的大女儿刘燕燕排球打得好,也被新疆军区体工队特招入伍。下放东北的三兄妹最后都远走西北,大西北的高天厚土是如此宽厚,为刘家孩子们备受折磨的心灵送上了一缕春风。
刘炽与刘云云
在56师当兵的刘云云与爸爸
在新疆当兵的刘燕燕与刘欣欣
刘炽、柳春与当兵的欣欣、云云和没当兵的萤萤
刘炽这些生动有趣的故事都是我从《灵魂的旋律》这本书中读到的。
刘萤萤在书中特别强调的有两点,一是父亲的歌剧《阿诗玛》写得特别好听,那是他创造力最强大的时候写出来的堪称伟大的作品,1964年在辽宁公演过几场,但是,文革来了,他的作品成了大毒草,遭受批判,不许上演,至今也没能再次演出。刘萤萤说:“我父亲的《阿诗玛》是世界级作品,我相信在机缘合适的时候,《阿诗玛》一定会被隆重推出。二是《灵魂的旋律》这本书并不是研究一个音乐家的作品与成就,而是把父亲刘炽当成一个普通人去书写,是写那个日常生活中有喜怒哀乐,有七情六欲,爱吃爱喝爱玩的“刘热闹”。
正因为如此,刘萤萤记录的众多的、精彩的、好玩的生活细节恰恰成了研究、了解刘炽一生的最重要的佐证和史料。特别珍贵的是书中关于刘炽在挨整时的所思所想和所为,记录了刘炽为了音乐忍辱负重,甚至隐姓埋名搞创作的辛酸往事;记录了一个当代艺术家说真话,说实话,把百姓的苦难当成自己苦难的心灵史。
如果有机会,我希望你一定要读一读这本书。
每个人的故乡门前都有一条河,每个人的生命过程就是一条河,每个人的心里都流淌着一首关于河的歌……
天下黄河九十九道湾哎,
九十九道湾上,九十九只船哎,
九十九只船上,九十九根竿哎,
九十九个那艄公嗬呦来把船来搬。
音乐家刘炽的旋律就是印在我们这代人心中那条大河上的孤帆远影,是那条大河上的艄公船歌,是父亲的草原母亲的河,这旋律将随着中华民族的血脉汩汩奔流,不舍昼夜……
刘萤萤在演唱爸爸的歌《我的祖国》
左起:刘云云、刘萤萤与本文作者张林